阿纪

我不正常

【凌白】彼岸的他

 一.

穷途末路。

这是凌肖能想到的对目前状况最准确的描述。

身边没有自己的人,只有十几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身后是死胡同,陈年的老墙堆砌着疤痕和裂纹。

他喘着气靠墙坐下,别说跑,他已经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零下的温度让伤口的疼都不那么明显,又或许是已经麻木了。仅仅是十分钟的逃亡,但对于枪伤来说,已经是一种酷刑般的雪上加霜。

这一枪是白起开的,他对这种精密的玩意儿的掌控熟悉到令人发指。他不想让他死,所以能准确地在他身上不致命的地方开个洞。

这些追了他那么久的人却并没有急着动他,只是在一旁静默地肃立着。而后那个沉稳的脚步终于转过墙角,然后停顿在离他五六步远处,他似乎能闻到白起身上那股干净凌冽的味道。

想到这儿时,凌肖低头笑了笑,他是没有味道的。

那只是风而已,冬夜里的风从那个方向过来,刮得他骨头都发麻,稍一动弹都觉得骨骼在咯吱作响。

他抬头看着正向他走来的白起,然后更想笑了。

工整贴身的西服套装,尽管没打领带,衬衫领口也随意地敞着,依然不适合他。凌肖盯着白起被布料紧紧包裹着的腰线,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白起的确是穿警服更好看一些。

可下一秒,他这样平静且无味的想象就被刺破,肩上的剧痛让他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冰凉的金属卡进骨肉的感觉很不好受,刀刃细腻坚韧,进入的一刹那并不艰难,但那之后,就是实打实的痛苦和折磨。

白起俯下身把匕首又稍微拧动着送入几分力气,迟缓而来的血液才浸湿了衣袖。身体的应激性让凌肖迅速地想要捂住肩侧,却只摸到了一手湿热,和明显无法触动的,握着利器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白起用力到那匕首已经穿透了他的肩膀,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血肉翻搅的声音细微却清晰,顺着肩侧苍凉的空气往耳朵里爬。

他伸出仅剩的能动的那只胳膊,艰难地触碰到白起的面颊,手上沾的血染到了白起嘴角,在夜间是黑色,衬得他面色苍白得像恶鬼,又滑腻腻得让他感受不到那里的温度。白起没有躲开,只是低头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哥……”他嗓子颤得厉害,像是咽了口粗粝的砂石一样,只是一个字而已,就磨得嗓眼仿佛撕裂一般,声音低哑得连撒娇都变了味儿。

“哥……疼……”

白起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声说:“你自找的。”

这话又让凌肖笑出了声,他把那股甜腻的血腥味儿咽下去,脸上似乎是无辜的讨饶般的表情淡了,反而带了隐隐的讽刺。

可不就是他自找的。

他拽着白起的衣领,恶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嘴唇,用力地咬了一口,虎牙尖陷进干裂的唇肉里,也不知道口中漂着的腥味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白起,你可真讨厌。”

二.

云城灰暗地带的人群中最近多了个新谈资。

几个月前白家家主遭人暗杀,在加护病房躺了几天最终是没能睁开眼。都说树倒猢狲散,不少仇家和敌手都等着原先那个强横的势力衰颓下去,即便是中间势力,也只是作壁上观。小鱼小虾等着分食庞然大物撕咬后的碎屑,再明智一些的,几方都不得罪,若无其事地同各个旧部往来。

白家没有皇位要继承,但争权大戏却堪比夺嫡。继承人有五六个,不止明面上的亲子,还有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及分散在各部的骨干,谁也不比谁高贵。起高楼宴宾客之后最难避免大厦将倾,一个好的领头人必须精明果决,正如那位意大利人实用的理论中一样狡猾和残暴。而白家在黑道里绵延了数代的规矩就是,能活下来的那个,就是当家人。

活下来,当然不是比谁命长。

自然死亡这东西只存在于各种对外界的隐瞒和谎言中,自他们知晓自己的命运开始,就开始学习如何杀戮和算计,直白或是暗地,亲手或是借刀。

这场战争起得太早,也结束得太早。白家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除掉了所有竞争对手,清扫了一种杂杂碎碎的势力,冒着雨看望自己身处医院的父亲,当天下午就接到了医院的死亡通知。

没人知道在那个病房里发生过什么,但避而不谈和讳莫如深向来是聪明人的做法。

正当人人都以为尘埃已经落定,有人准备表忠心献媚,有人准备谈合作,还有人准备逃命时,令人意想不到的反转又发生了。

白家失踪了多年的长子忽然出现,趁着一众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亲手带着亲信围追堵截,将胞弟击毙。

直到有风言风语传出,白家长子并非失踪。他在警方卧底了五年,蛰伏在其他人料想不到的地方,等待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沉寂了最多年的那个反而是最终的赢家,那个年轻人坐在云城各家族聚会主座之上,从容不迫地向每一位比他苍老枯朽的身躯点头致意。他起身讲话时站得笔直,那是多年从警后留下的习惯,腰身如青竹般修长坚韧,他伸出了橄榄枝,以他们难以拒绝的利益换取了暂时的合作休战。

平静虽然是暂时的,但毕竟明面上的功夫各家要做足。原本的蠢蠢欲动和山雨欲来消散不少,让他有了些喘息的时机。

“卧底。”

白起把玩着这个词,面上没什么情绪波动。

的确是个精妙至极的形容,连他自己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他翻完了刚从医院带回来的检查报告,把那张x光片缓缓地塞回了文件纸袋里,整齐地码在书桌一侧。

电话那端的人还在无休无止地试图劝他改变主意,从倚老卖老的威胁到知情识趣的请求,听得白起烦不胜烦,最终把手机放下闭目养神,任凭那人表演独角戏。

那些老人们如巨鲸身上的藤壶般顽固,他给予他们足够多的尊重,但他们显然并不珍惜。

直到他觉得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停了,才把手机拿起来,不轻不重地重复了一遍他最初的陈词:“我说过,我手下的人不沾毒。”

“违约就赔付违约金。”

虽然他并不认为这种情况下契约会比枪支管用。

现在混在道上的人文明得多,喊打喊杀火并都谈得少,一个个人模狗样地混迹在财阀政要中,但血流得并不比几十年前少。

“名声?白家有什么名声可以给我败坏?”

“他们没有孤立我的资本。”

白起说完这句话后平静地挂掉了电话,没再给对面的人说话的机会。

有人敲门,在白起应允后推门进来,

“怎么样?”

“醒过来了,医生说伤口情况还不错,要再观察几天。”

“嗯,辛苦了。我这几天没空回老宅,他要是不老实,随时和我联系。”

那人颔首表示明白,但又迟疑:“小少爷他……”

“怎么?”白起从一堆密密麻麻的清单资料中抬起头看他。

“他吵着要喝可乐。”

三.

秋天的雨很湿很黏,砸进眼睛里是发疼发涩的。

白起骑着摩托车往城东郊区废旧的化工厂赶,身上针织衫湿透之后却成了凉意的来源。几公里的直线距离不长,但没走几步就立着的一个红绿灯磨光了他的耐心,他握了一下手中的车把,然后拐弯绕了崎岖泥泞的远路。

他刚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对面坐着位漂亮的姑娘,优雅地用勺子轻轻巧巧搅着咖啡上浮着的奶泡,偶尔腼腆地冲他笑一笑,嘴角有乖巧的梨涡。

那是警局食堂大妈给他介绍来相亲的姑娘,一个小杂志社的美编,人比他小两岁,长相出色性格又好,就是有些内向不爱说话。大妈对白起这单身男青年的关怀热情得很,白起百般推脱不得,又听说人姑娘已经答应了,不好拂了对方面子,只好死撑着过来了。

咖啡店里卖了些甜点,奶油和焦糖的香很容易使人放松下来。外面的雨声隔着厚玻璃只成了静谧的陪衬物,白起那女孩低头舀蛋糕时的神情,忽然觉得这样其实挺不错的。

他离过去已经很遥远了,那些泛黄的日子不该和现在的他有任何联系。他应该有一个妻子,就如眼前的人一样温柔安静的妻子,再有一个乖巧的孩子。他会经常加班到很晚,或是临时出任务带着伤回家,他的妻子会生气,会半真半假地埋怨他,但还是会热一热晚饭时为他准备的粥。

可这一切想象终结于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白起只听了一两分钟就挂上了,然后拿起外套站起身来,向那女孩道了歉匆匆推门离去。

他把唯一的一把伞留给了她,一出门就淋了一脸的冰凉。

雨顺着头发往下颌上淌,他空出一只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人少的郊区窄道让他有了空暇思考,但心里那点淤积的不安却愈发强烈。

是凌肖的电话,起初那边只有杂乱的风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枪声。再之后是青年压低着的慌乱声音:“哥,救我!”

“国外回来的那群人动手了。”

凌肖被手下的人以交易的借口骗了过去,结果中了埋伏,带过去的人被堵在外围,身边紧跟的几个又都死的死伤的伤。他给白起打电话的时候就躲在厂房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旁边没有脚步声,但这旧工厂规模不大,他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随后白起听到电话那端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响,信号骤然中断,传来的只有死寂。

化工厂仓库里尘味太重,又混了阴雨天的潮湿,白起推开一扇门缓缓踏入这片晦暗的空间时险些被呛出咳嗽声。

空荡的厂房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在回荡,残存的原材料还散发着浓烈的腐败味,浑浊的空气给他一种在巨大的坟冢棺木中行走的错觉。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的确是个坟冢,埋葬所有滋养着美好幻想的平淡时光。

他不敢再给凌肖拨回去,打草惊蛇抑或其他一分一毫的差池,他都不敢尝试。

他独自在这片寂静中走了几分钟,本来短暂的时间却因为焦虑被无限地延长。直到不远处突兀的枪响和打斗声砸过来,才迅速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隔了很远看到了凌肖,那小青年发色明亮得扎眼,正被几个人堵在走廊最深处。白起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时候,他是个合格的继承人,虽然年轻生涩得使人难以信任,但处理各项事务和应对突发事件的手段却老辣得令人惊叹,白起本以为他接手全部生意是会足够顺畅的,但现在看来,在暗处觊觎的人并不少。那些表面上安安分分的势力是潜行在暗处的蛇,一口致命。

凌肖很少向白起示弱,他们也很少联系,一个是勤勤恳恳工作的警官,一个是未来的黑道继承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可能坦诚相待。

但白起听到电话中他慌张无措的声音时,却觉得心里被狠狠掐了一把,生生溢出酸楚的水来。

像是很多年前,那个小孩在他身后哭着喊哥哥。

他定了定神,放轻脚步接近了对峙中的一众人,正背对着他的人拿着枪指着凌肖,其他人似乎是在搜他的身。

白起没有犹豫,冲那人的肩膀开了枪,那人拿枪的手瞬间脱力,反射地痛呼出声,然后猛地回头。看到白起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懵愣,随即是讶异和不解。

白起开枪的手也僵住了,思维陷入急遽的混乱。

那是顾征。

随行的人都顺着动静跑过来,只留一两个人还押着凌肖。一张张或熟悉或隐约有印象的脸从白起眼里闪过去,他们大概也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看到刚赶过来的同事不明所以。直到身后的凌肖大声说了一句话点醒了众人。

他毫不顾忌脸上被划出的一道血印子,笑得肆意而满足。

“哥哥,你来救我啦。”

简单的几个字,足以把他从光明坦荡中拉入无尽的深渊。

四.

“我相信你。”顾征看着桌子对面的白起,伸出的胳膊顿了一顿,但还是如往常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么说有点不专业,但是我实在是……”他似乎是说不下去了,低低地叹了口气。警局审讯室的灯年久了,投下的光苍白黯淡。白起盯着他眼前的那份表格,没说什么。

“五年。白起,咱俩共事了五年,从警校毕业起我就跟你一起摸爬滚打到现在。我们俩出任务时经常一组,刚毕业那会儿我们什么都不会,但只要我把后背交给你,就向来没受过伤。”

再是太久的沉默,安静到连灯管里隐约嘶嘶的电流响动都异常清晰。顾征握住了白起的手,那双握惯了枪的手如今却被手铐锁着,他用力攥住他的手指,然后松开。

“白起,我从来不后悔。”

“我相信你,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愿意相信你。”

白起这才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一夜未眠让他精神有些不济,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嗓眼里有点发苦。

“谢谢兄弟了。”

顾征推门走出去时,听到白起在身后叫了他一句。

他回过头,白起又郑重地对他道了谢,用他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我也相信我自己。”

因为他除了自己,没有任何能相信的。

浮萍茅草看似浓郁厚重,若是毫无防备地踩上去,必然会踏空。

他在拘留室待了一个星期,除了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审查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但是有很多事情可想。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凌肖头发还没来得及染,比常人略浅一些的发色在人堆里显眼得很,就那么站在警局大院外的马路边上,无聊地倚着电线杆子。

他那时候已经隐约高出白起来,十八九岁的年龄,正该是肆意轻狂的时候,他却过分沉静了。只在见到白起出来时才骤然敛去那仿佛是沉思又仿佛是百无聊赖的表情,眼神和面容都活络起来,像是镜面被打破,池水潋滟。

“又逃学了?”白起几个月没有见过他,忽然看到还有点小惊讶。

“最后一次了。”凌肖无所谓地冲他点点头。

白起下班后已经是黄昏,初夏入夜十分依然有凉意留存。从警局到白起住的单身公寓并不远,大概有十几分钟的步程,凌肖对这个路径了然于心,隔着几步远走在前面,外套敞开着,衣领被风吹得往后飘。他手指里勾着白起给他的钥匙圈转来转去,钥匙和上面细小银饰晃荡出轻巧细碎的响声。

白起走在他后面,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四年前他自己的背影应当是和眼前的画面相同的。

他们太像了,可又太不像了。

路过那条必经的小吃街时,太阳已经隐约西斜下去。凌肖踩着相当干净的鞋底,从大排档一排排座位的狭窄空隙中穿过去,摊主正在清扫一地的田螺壳,沙沙的声响从他们中间穿过,辛辣的香料气味也毫不顾忌地漫上来。

凌肖沉默着走了一路,穿过了这条逼仄的小街,从那片热闹和火热中走出来,然后转身看向白起。

“哥。”

除却幼时懵懂不知事的年龄,他很少再叫白起哥,或许是经年不见的生疏又或是其他不明不白的情绪,总归他们也都习惯了。

所以白起停下来等他的下文,他看着他落了一身的余晖,像是整个落日的浓重和凄恻都压在了他肩膀上。

凌肖却又转过头去,脚下一枚青螺壳喀嚓响了一声。

“哥,我们都逃不出去的。”

那之后很长时间,白起都没能回忆起那天凌肖的语气。他只记得那个尚称得上少年人的背影,那么孤独而安静的背影。就像他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凌肖所说的“最后一次”,并非最后一次逃学,而是最后一次去找他。

黑帮继承人和警察,他们的路途如同被劈开的豆和萁,本就不该再相见。就像白起曾抛弃那个小孩独自逃离一样,强求是水深火热,是焚灼殆尽。

后来那个不知是代号还是真名的“凌肖”一再出现在警局的档案和会议中,人人都清楚那个盘根错杂的庞大势力中谁是核心的人物,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而不能动他分毫。况且,杀人放火这样明目张胆的罪行绝不会沾染上黑道头目的身,他们深居幕后,操纵着每一寸牵扯着阴暗和光亮处的格局走向。

再后来,那个很久不再出现的声音却忽然出现,用最简单的一通电话打断了白起平凡而温馨的相亲。

停职,审查,询问,拘留,再是无休无止的循环。

消息和流言最是封不住,所以没过多久就有人“揭秘”警局秘辛。市局一直宣扬扫黑除恶,可谁知道黑帮继承人竟在警局中卧底了五年之久,怪不得针对那些势力的一次次抓捕和行动向来败多于成。

但这半真半假的传言倒也被压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个个空白的帖子和论坛记录。

局里没能查到任何白警官盗取信息并向不法分子传递的证据,可他黑道的家世是真,开枪伤了同僚也是真,那位“高危名单”上头号人物口中的哥哥,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征拖着受伤的肩膀天天往局长办公室跑,那个平时和蔼的老头子冷着脸一言不发,烟灰落了一地。一个星期后,他叹了口气,在顾征一再坚持的那份报告上签了字。

警员白起因任务中不听指挥,失误开枪导致巨大损失,故此停职。

五.

那是一个巨大的笼子。

走进去的话,就被会铁锈味的浓烈颜色所笼罩,沉闷地套着同样巨大的丝绒布罩,透不进一丝光。会有惨叫声从里面传出来,还有怪异的笑声和深蓝色的血,稍微靠近就会被沾染浸透,满身腐烂的熏肉味。

女人惨叫着倒在地上,胸口的血浸透了地上那份亲子鉴定,一直流到衣柜下面,他就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听着那个并不算恼怒的男声说,“收拾收拾。”

“那……少爷那儿……”

“白起是我儿子。”

那个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有些兴味阑珊的无所谓。白起不敢喘气,直到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才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爬出来。

他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那个优雅而落寞的女人。很多年前她还会抱着白起给他穿小裙子戴假发,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生出个女孩儿。她在阳台上种满了月季,手把手教白起给它们浇水。她摘下凤仙花的花瓣染指甲,神情认真恬静。她还会开着一整层楼的音响,换上舞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跳芭蕾,彻夜不眠。

总归那个男人不问她,其他的人不敢管她。

她向来骄傲恣意,即便当只金丝雀也不甘愿羽毛在黑暗中黯淡,怎么能没人欣赏她的美丽?

所以她注定不甘寂寞,不得善终。

白起时常会回忆起那个笼子,还有从笼子中逃出来的小孩子。

他会在被惨叫声和枪响吓到做噩梦,在半夜光着脚匆匆跑到白起的房间敲门,带着一身浓重的露水凉味撞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

白起那时候也没多大,少年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起了弟弟所有的恐惧和彷徨。

等他把弟弟哄好,月亮已经攀上渺远的云端。两人窝在一方小床上,小的那个把脸颊埋在兄长怀里,热烘烘地蹭了一身汗也不舍得放开手。

那座老宅屋外有颗桂花树,秋冬之交会有细碎的流金顺着风飘进来,那是刺破那些腐烂味道的唯一光亮。

彼时正年少,连害怕都纯净得让人怀念。

若抛却铺天盖地般混沌纷乱的尘霾,那些年岁朦胧得恰好,像是缀在婵娟下的一抹月晕,伸手就可把那光华流转拥入怀中,细细嗅来连衣襟上的浮光都粘了桂花香。

若还若往。

白起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眼前只有阳台上隐约透过来的单薄灯光。

墙壁上挂钟离床头很近,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分明,他一时分不清这声音是从左边还是右边传来。

明明勉强算是个温馨的梦境,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一旦醒来,其间各种细节都不再清楚,就如同记忆一样被模糊,馥郁搅碎在惊叫和哭声中。最后的画面是那个雨天,他拉着小孩躲在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穿梭在各色脚步和行李中,借着人来人往的熙攘掩盖慌张。他们握紧的手是冰凉的,白起一遍遍地对身后脚步踉跄的小孩说别怕,肖肖别怕。

哥哥会带你逃走的。

他们第一次跑出了那个大院,跑出了暴力和压抑的渊薮,跑到可以遂意呼吸的阳光下面。可他们那时还没意识到那座笼子的强大,它无形地向他们蔓延,等着他们重新撞回它的怀中。

他们无所遁形。

所以白起拿着手中刚买回来的热饮,再回到车站他们躲藏的那个角落时,只看到了一片被搅散的人群和那个在几个人怀里拼命挣扎哭闹的孩子。

周围往来的人并不少,但拖着行李箱的人大多神色匆匆,无心也无力,又或是来不及反应。也有人察觉到异常在报警,但这对于眼前那些人来说显然构不成任何威胁。

白起站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里,听着周围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眼前有密封的候车大厅高高的穹顶之上投下的一丝光亮。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那瓶热牛奶,瓶身的蒸汽还在缓缓往外飘,他拿得太急,手都被烫红了。

他本该追上去的,他承诺过要带他走。可他看着骚乱回归平静,又陆续有工作人员和车站警察赶过来重燃起骚乱,却迟疑了。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转身跑开了。

心里的罗盘被情绪这一磁场晃了一圈又一圈,心疼和不甘败给了那点希冀,迅速地使他所有的行动都指向一个字。

逃。

他还只有十来岁,却已经能把那个笼子中的一切看得明白。

他并非亲子,他的消失不会有人在意。可他若是把那个金贵的小孩子拐走了,就不可能还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

他拼了命地往人流深处挤,不敢把脚步停下,不敢给自己一丝犹豫的空隙。他害怕自己会听到那个孩子喊哥哥的声音,害怕自己跑回去。

他逃了那么久,从孤儿院到警校,他逃了那么多年,可最终还是被那个小孩子追上了。

他站在腐朽的灰尘味中,带着笑意对他说,哥哥,你来救我啦。

六.

白起回到家后把那身警服整整齐齐叠好,却又胡乱地塞进衣柜深处,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潦草地吃完之后,没什么想收拾的心思,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碗沿上沾着的葱段发呆,手机里传来微信的消息提示音。

白起划开屏幕看,那姑娘头像是一只眯着眼睛的猫,给他发来了两条文字消息。

“白警官,上次的伞我还没来得及还给你,这几天有时间吗?”

“对不起,在这种时候打扰你了,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

白起看到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很久,却只收到了一句简单的话,“白警官,你是个特别温柔的人。”

她和他一样不擅言辞。

白起起身去把碗和锅洗了,再回来时,手上沾满了油腥和洗涤剂混杂的滑腻感。

他就着这没擦干净的手划着屏幕,看完了那女孩打了很久的字,却依然寥寥的几句话。他甚至能想到她是怎样编辑着一些话,然后删掉,再编辑,再删掉。他的手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两秒,还是把她的联系方式删除了,就像删除白警官这个称呼。

他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那是禁区,是被他封存了太久的记忆,是他身上积重难返的沉珂,是使他永远不得平安喜乐的症结。

那是把他们捆在一起的锁链,以血缘铸就,牢不可破,生冷无情。

电话那边的人不过六十来岁,声音却嘶哑沧桑了太多,和白起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十几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但原本的命运却仿佛始终无法撼动。

“齐伯。”白起叫了一声,没再说话。

“最近怎么样?”那人像是个真正普通的长辈一样,是惯例的嘘寒问暖,却也毕竟这么多年极少联系,不管如何粉饰太平,都难掩生疏。

白起本身也不是太会客套的人,所以几句话之后,白起也干脆直入主题了。

“你上次说的事,我想好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沉沉地叹了口气:“也好,肖肖确实是闹腾了点儿。”

半月后,原本平静下来的事情又起了风波。

白家家主被暗杀,原先跟着他的老人这些年来也死的死,散的散。谁都以为那个刚满二十手段却异常老辣的年轻人收拾完了残局,谁也没想到会再发生什么变故。

可这时候,原本已经隐退的齐老却站出来公然支持白家失散多年的长子。他算是看着白家兴旺起来的元老级人物,手里握着大量人脉和资源,不出来还好,一旦出山情况便是彻底的颠覆和扭转。

逃亡和追杀,亲兄弟若是反目,只会互戮得更加干脆。

七.

“我要喝可乐。”

凌肖躺在床上,没睁眼,只听到那个脚步声就认出了白起。

他肩膀上的伤口依然在他试图假装若无其事时作祟,持续不断的灼痛感顺着肌理延伸到整个大臂和胸膛。他把另一只手搭在胸口,居然感觉到布料和骨骼掩盖着的某个不停跳动的器官也在隐隐发麻。

那感觉像是被细小蚊虫叮咬后的微恙,没那么疼,但存在感却又那么强烈。

指尖用力摁了摁胸膛,他把那只聒噪的小虫掐死,然后继续上演他的若无其事和欲盖弥彰。

他坐起身看着倚在门框上的新任白家家主,十分没有眼力见地重申自己的要求,还附带了个更欠的条件:“我要喝可乐,冰的。”

“没有。”白起也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走过去把他床头那瓶深褐色的消炎药玻璃瓶口的密封给他拆了:“喝你的药。”

凌肖盯着那晃晃悠悠的液面,觉得白起想谋害他,然后一仰头又倒在床上闭了眼。

那玩意儿的味道巧妙地融合了急支糖浆和崂山蛇草水的糟粕,腐烂似的甜和中草药的苦涩一通搅和,他喝过一口,觉得自己可以升天,然后就把上一瓶连带着包装盒一起扔窗户底下去了。

不出他所料的,窗外有人避开的惊呼声,还不止两三个。

看来他的哥哥真的很在意他的安全和……去处。

但其实白起猜错了,他并没想跑。

然后第二天就有人模狗样的年轻男人过来彬彬有礼地警告他:“小少爷,主人说窗户开着碍眼,再有下次他会让您去地下室安心养伤。”

顺便还带来了第二瓶药。

白起皱着眉把他被子掀开:“喝了。”

“别装死,我不介意给你灌下去。”

“哪种灌?你亲自来吗?”他意有所指地调戏他哥,但后者并没反应,只是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密封包装。

凌肖抬头看着他拧玻璃瓶口的手,忽然觉得再下一秒,碎片就会把他的手指给划破了,然后血就会慢慢流出来。

他下意识地从他手中拿回了药瓶。

彼时白家的小少爷还是个生病了会哭闹的小团子,三四岁的小娃娃嗓子太细,连退烧片都吞不下去。白起拿了玻璃杯把白色的药片隔了纸片细细地碾成粉末,用勺子喂给他。

可那苦是翻倍的,没有一丝囫囵吞下去不让味道在舌尖停留的机会,他眼泪汪汪地衔着勺子,药粉和水化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鼓着腮帮子委委屈屈地盯着白起,那一滩苦水压在舌根转了几圈,然后哇地一声都吐了出来。

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又带着发烧时那点迷迷糊糊的骄纵和可怜劲儿,看得白起又心疼又难过。

他慌里慌张地把弟弟搂怀里哄,手忙脚乱地打翻了一旁的玻璃杯,蹲下去拾掇时手心里就划了深深的一道印子。

其实流的血并不多,但凌肖那时候还不知道在他的生命中注定会经历远比那更残酷和浓重的血腥,他只觉得血淌了哥哥一手那么可怕。

所以他哭得更惨了,心里想着要是自己乖乖吃药就好了。

直到定点被允许过来照顾他们的保姆匆匆赶到,给白起包扎了伤口,那场生病风波才算停止。

那时候凌肖并不大记事,只是那段兵荒马乱的倥偬时光里,那么一点暖色调的甜味总像是压在沉闷记忆里一点稀薄氧气,让他能低下头来歇一会儿。

白起再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罐可乐,然后当着他的面喝了。

凌肖刚被那药荼毒过,半躺在床上想抬手冲他比个中指一抬手又觉得肩膀疼,只能龇牙咧嘴地骂他。

“白起,你幼稚不幼稚?”

白起把手里的可乐罐捏瘪了扔他床边的垃圾桶里,淡淡地说了句:“冰的。”

这下凌肖彻底没脾气了。

“你就是小心眼儿报复我。”

白起不置可否,只检查了一下他喝没喝完定量的药,敷衍道:“你说是就是。”

凌肖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手慢慢地捂上肩膀。

伤了筋骨,还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恢复,但一直停不下来的疼却鲜明太过了。

白起不知道他说的报复是什么,他肯定以为他在说那根本不值一提的伤口和欺骗。

可是他看到白起的脸,却想起很久以前,他跟在背着书包的白起身后,把一罐可乐晃了半天。他们站在路口等着红灯变绿,等白起回过身来想要牵他过马路时,他恰好把易拉罐口拉开,可乐嘶地一声喷了白起一身。

八.

绝望是什么呢?

他很小的时候以为那是一瞬间的毁灭,像是突如其来的车祸,烟气熏天而起,爆炸声把听觉撕裂。再是熊熊大火,仿佛能把世界燃烧殆尽,什么都不剩,这就是绝望了。

可现实是,那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那是腥涩的水,一滴滴地浇在平坦厚实的石块上,直到它被灼透,生生漏出孔洞来。

他顺着那个洞口,看到了白起的眼睛。

他们很小的时候冬天窝在一起看电视,那会儿他刚上幼儿园,什么都不懂,只会把厚厚的被子掖到脖子下,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看着哥哥把屏道调来调去。

最后,白起指着电视屏幕里穿着制服的人对他说:“我长大以后就要去当警察。”

他奶声奶气的发问:“为什么呀?”

“因为警察很酷啊。”

那个时候他很认真地点头,因为哥哥不管怎么样都很酷。

他最初以为白起能带他逃出去,后来他以为白起能摆脱掉自己逃出去,直到他长大了,才终于发现,他们谁都逃不出去。

第一次手上沾血的时候是十几岁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在父亲的授意下跟着齐伯伯一起去一个地下赌场里收份例。可谁也没想到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绑架,他当时还颤着手拿不稳枪,所幸命大,还是跟着前辈和接应的人一路杀了出去。

天很黑,连路灯都半明半寐,他坐在车后座里扶着小腹中弹的同伴,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他回去之后吐了很久,不知是惊吓还是恶心,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偷偷摸出门去找白起,在警校保安室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手里攥着大爷给他倒的开水,等那开水凉透了,他终于等到了那个久未见面的人。

白起刚下训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就被少年撞了一个踉跄。他的胳膊僵了一下,然后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感觉到肩膀湿成一片。

他的行踪不是什么秘密,白家要想找到一个跑出去的孩子简单得很,但或许是正如他猜测的那样,自己本身就是个弃子,所以也就没有找回去的必要。凌肖并不常去找他,有时是几个星期,有时是几个月,正是长身体的年龄。白起几乎每一次见到他,他都会变个样。

直到那个时候,凌肖都以为自己能撑下去。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哭的记忆,因为他从小就是聪明的孩子,他知道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哭得再委屈,也不会有人在意。

直到那个时候,他都以为那只是一副重担,只要他们有一人可以扛起来,另一人就能安然无恙。

他不介意被关在笼子里,只要他的哥哥能替他飞在天上。

但是不可能的,谁都逃不过去。

亲子再怎么说也比旁支名正言顺,只有解决了他们兄弟俩,谋权的人才能轻而易举上位。晾在明处的小少爷谁都不敢轻易下手,即使暗中谋划了再久,也都不能得逞。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警察就好办得多,就算他已经逃离了白家,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永绝后患向来是他们行事的准则。

他在雨夜里开着车一路向前碾压,雨刷拼命地摇摆打转,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前面车尾的灯光不停闪动。

他踩下油门,放任自己滑过去。前面那辆车仓皇太过,最终撞上了护栏,侧倒在郊区的路上。他猛地刹了车,看着那辆车里的人还想再逃,却被跟他同行而来的人一枪打穿了胸膛。

他坐在车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叩着方向盘,听车窗外的人检查完尸体回来汇报。

你看,突如其来的车祸不是绝望,只有剧烈响动后的平静。

但是那块干净的石头却被滴穿了,露出空荡荡的一个洞来。

他顺着那个洞口,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九.

黑暗里,他看不清这双眼睛。

他们的眼睛一直很像,那个女人带着一半异国的血统,浅色的瞳孔和头发被分毫不差地遗传给了他们。要是在白天,他会看到一双琉璃金似的镜面,映照着自己不差分毫的双眼。

他去亲吻这双眼睛,温热的躯体被他牢牢搂在怀里。

他把脸颊埋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冲他撒娇:“哥,我伤口疼。”

白起伸手碰了碰他肩膀,然后收回手来像很多年前那样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后背,掌心的温度轻缓悠长。

他的伤口和顾征在一个位置,这是白起在愤怒之下的冲动,冷静下来后却成了他自私地想要凌肖摆脱罪责的窗口。

即便被误伤的人或许并不愿意接受。

他亲手斩断了能回到过去的路,把那些带着希冀和敞亮味道的东西都和那件警服一起锁进衣柜,只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近来收拾一堆烂摊子,成夜得不能睡觉,白起嘴唇干得厉害。凌肖舔了舔他嘴角,喘着气儿问他:“哥明天这样喂我喝药吧。”

白起的胳膊被他按着,不敢乱动碰到他伤口,只能低声说:“松开。”

“不松。”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秋日夜间原本泛着凉意,却也连面颊连带着耳朵都微微发烫。

人总喜欢做世俗禁忌的事,背德往往能带来更大的快乐。

凌肖伸手抹去了白起额头上那点汗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逐渐能看到些许白起面容的轮廓,他又吻住了他,厮磨辗转。

像是干涸了太久的枯井突逢雨水,石壁浸润,漫出清透的温泽。

他在那个笼子里待得太久也太孤独,终于等回了能陪着他的人。

他亲吻他的手背,像是古老国度的从属对领主表达顺从,又或是对爱人的珍惜。

“哥哥,一切都是你的。”

“我也是你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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